新華社北京7月8日電 題：和蔬菜“說話”的人——中國工程院院士李天來的“棚菜人生”
新華社記者
2019年1月23日，李天來（中）在沈陽農業(yè)大學指導學生觀察作物育苗情況。新華社記者 楊青 攝
2016年冬天，在中國的最北端、北緯53度的漠河，一座日光溫室拔地而起。
向北，再向北……中國工程院院士、沈陽農業(yè)大學原副校長李天來發(fā)明的日光溫室技術不斷挑戰(zhàn)著蔬菜冬季種植的緯度、溫度極限。
全國18個省份、累計上千萬畝——這是以李天來日光溫室技術為藍本所種植的大棚蔬菜總面積。
擇一事，惠眾生。今年64歲的李天來，經(jīng)年累月把論文寫在他扎根的田間地頭。只要往育苗床和田壟上一蹲，他眼里除了蔬菜什么都顧不得，仿佛成了一尊塑像。
有著30多年黨齡的李天來，始終自稱“農民的兒子”，他多年堅守的“溫室夢”，讓北方生長的果蔬突破“靠天吃飯”的“千年魔咒”，也為北方農民鋪就了一條致富路。
2019年1月23日，李天來（左）在沈陽農業(yè)大學指導學生觀察作物育苗情況。新華社記者 楊青 攝
學習“和蔬菜說話” 終結北方冬季“無菜”歷史
1985年，日本山形縣。
當時還是沈陽農業(yè)大學助教的李天來赴日本山形大學研究生院學習園藝，師從齋藤隆教授。到山形大學的第一天，齋藤教授就送給他一套蔬菜專著，并在扉頁寫上了“蔬菜是不會說話的，你要學到能和蔬菜說話”。
在山形大學學習幾年后，日本筑波大學鈴木芳夫教授主動邀請他，去筑波大學深造。
“鈴木老師，我準備回國了。”1988年，接到學校“回歸”的召喚，李天來幾乎沒有猶豫，立即向老師辭行。
20世紀80年代前，受氣候條件所限，中國北方秋冬季菜品單一，基本是白菜、土豆、蘿卜“老三樣”，偶爾的蒜薹、干豆角、洋蔥頭、胡蘿卜都是過年才有的稀罕物。
能否改變這一局面？李天來迫切想把自己學到的知識，應用到祖國的廣袤土地上，讓老百姓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鮮菜。
在從事教學工作之余，李天來跟隨沈陽農業(yè)大學張振武教授，一心搞起設施蔬菜栽培研究。
北方種菜，關鍵在過冬；蔬菜過冬，關鍵在于溫室大棚的應用。
李天來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日本和歐洲國家大多是利用溫室技術，實現(xiàn)了蔬菜周年供應。但當時，溫室技術似乎在我國北方“水土不服”——
此前，荷蘭等國的溫室技術已引入北方，以燃煤燒水加溫實現(xiàn)溫控。可李天來發(fā)現(xiàn)，東北冬天動輒零下二三十攝氏度，滴水成冰，燃煤加溫法不僅花費多，污染還重。“一畝地，在遼寧一冬天需要80噸煤，在哈爾濱就要100噸，根本燒不起。”
李天來和團隊也探討過用溫泉水加溫的方案，但終因成本過高而放棄。
“蔬菜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需品，不能成為奢侈品。”推廣節(jié)能、經(jīng)濟的溫室技術，讓農民們用得上、用得起、用得住，成為李天來團隊的攻關重點。
2018年10月22日在沈陽市于洪區(qū)拉馬臺村拍攝的日光溫室大棚（無人機拍攝）。新華社記者 楊青 攝
太陽是大自然最慷慨的饋贈。幾經(jīng)研究之后，李天來瞄準了“免費能源”太陽能，希望通過對采光、保溫、蓄熱“三要素”的精準設計和測算，實現(xiàn)在低溫弱光下種好大棚菜。
日光溫室看似簡單，設計起來卻異常“精密”：棚高、屋面角、墻體厚度……任何一個因素的變化，都會影響采光、蓄熱和保溫效果。李天來和團隊一次次地設計、建棚、檢測、修訂，尋求著日光溫室的“最優(yōu)方案”。
溫室保溫比這一數(shù)據(jù)是攻關難點之一。如果大棚覆蓋的面積過大、放熱面積相應增大，保溫比就小，冬季保溫效果就不好，因此日光溫室既要將后坡和后墻做成具有地面一樣的保溫性能，還要使大棚后坡長度適當，保證夏至日光照到后部角落的農作物。
1988年冬天，北緯40.85度、東經(jīng)122.75度，遼寧海城。
日光溫室里的黃瓜苗長勢喜人。李天來“和蔬菜說話”的本事大大地進了一步：根據(jù)對個體蔬菜種植時光照、溫度、環(huán)境、營養(yǎng)等的掌握，可以判斷出不同成長天數(shù)的果實大小和采收期。
不久之后，第一代節(jié)能型日光溫室在遼寧海城問世，李天來跟隨導師張振武教授進行的“北方冬淡季鮮細菜生產技術開發(fā)研究”也順利完成。這一成果獲得國家星火科技獎二等獎，也是我國日光溫室技術取得的一個重要突破。
至此，遼寧海城以南地區(qū)在不加溫情況下，實現(xiàn)了蔬菜周年生產，結束了中國北方冬季“無菜”的歷史。
一路向北“進軍” 幫助北方蔬菜“生命線”突破極限
李天來的目光開始聚焦在海城以北的廣袤大地上——突破北方蔬菜“生命線”的極限。
一進大棚，李天來就像腳底下裝了磁石，整個人被牢牢地“吸”在田壟上，抻著脖子，湊近秧苗，眼鏡略微下滑，從眼鏡上緣處盯著秧苗使勁兒瞅。他在苗床里一蹲至少兩三個小時，一邊講解大棚蔬菜的種植方法，一邊觀察各種蔬菜的長勢和整理幼苗。
在苗床之間移動，李天來也有自己的獨特姿勢：整理完一個苗床，也不站起來，而是撅著屁股，一挪一挪地挪到下一個苗床。
2011年3月26日，李天來（左二）在大棚里對農民進行技術指導。新華社發(fā)（沈陽農業(yè)大學供圖）
蹲在小秧苗旁邊的李天來，如同一株從土地里長出來的“大秧苗”。“有時我們都蹲不住了，站起來活動活動，回頭一看，他還在那里蹲著。”沈陽農業(yè)大學園藝學院教授齊明芳說。
內蒙古自治區(qū)赤峰市寧城縣經(jīng)濟作物工作站農業(yè)推廣研究員李春峰，深深記得李天來的“蹲姿”：“2017年，李老師來到日光溫室茄子生產田，打從進到溫室里，就基本沒直起過身，一點一點地講茄子如何留杈、打枝。等忙完一通站起來，他的腿都麻了，差點沒摔倒。”
長時間蹲在田間地頭的李天來，落下了腰脫和關節(jié)炎的老毛病，嚴重的時候渾身無法動彈，坐立難安。
偶爾去尋醫(yī)問診，醫(yī)生給出建議：不能久坐，更不能久蹲。
李天來一聽，聲音高了八度：“不能久坐，我能做到；可到了地里，不蹲咋看得明白呢？”
這是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。一年四季溫室內白天溫度20至35攝氏度，在寒冷的東北地區(qū)，棚內外溫差甚至能達40多攝氏度。隆冬時間，一進溫室熱氣撲面而來，渾身就像是蒸桑拿；一出溫室，零下十幾甚至幾十攝氏度的低溫，又讓人身上的汗水瞬間凍得冰涼。
“厚德博愛，勤學篤行。團結奉獻，傳承開拓。”這十六個字，掛在李天來辦公室的墻上，也是他自己和團隊的座右銘。
三十多年來，李天來幾乎沒有休息日，經(jīng)常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，有時學生收到李天來發(fā)送的論文修改意見，顯示發(fā)送時間往往是后半夜兩三點，打開文稿，滿眼都是密密麻麻的修訂和批注；
三十多年來，李天來甚少回老家過年，每天如陀螺般不停旋轉，晚飯常常是在辦公室泡一碗方便面應付，有時就是這碗面，也拖到夜里十一點多才吃得上；
三十多年來，李天來對溫度控制精度的要求感染著身旁的人們。李天來曾連續(xù)30幾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，試驗攻堅關鍵期更是一連40幾個小時沒合眼，只為了確保溫度處理誤差在1攝氏度內。
每為蔬果謀，豈會思無志？從第一代塑料質感、相對簡陋的節(jié)能日光溫室，到如今第四代“黑科技”溫室實現(xiàn)環(huán)境自動控制、物聯(lián)網(wǎng)介入，可以自動放風、保溫、蓄熱、滴灌等，葉菜、果菜種植在一個個基質袋上，溫室如同一處微縮景觀公園……
2015年3月24日，李天來（中）在沈陽農業(yè)大學的日光溫室大棚里和學生一起查看作物生長情況。新華社發(fā)（沈陽農業(yè)大學供圖）
三十年如一日，李天來率領團隊成員不斷完善日光溫室的采光、保溫、蓄熱三要素，把冬季蔬菜種植的“生命線”向北推，再向北推——
1996年，第二代節(jié)能型日光溫室誕生，有效采光提高7%，夜溫提高了5攝氏度，冬季不加溫生產果菜地域北推100公里，到達沈陽地區(qū)；
2007年，第三代節(jié)能型日光溫室問世，有效采光又提高6%，夜溫又提高了5攝氏度，生產地域再次北推100公里，到達遼寧康平、阜新地區(qū)；
2010年，第四代節(jié)能型日光溫室推出，有效采光又提高1%，夜溫又提高了4攝氏度，并配備環(huán)境自動控制設備，生產地域又北推了100公里，到達北緯45度、冬季氣溫可達零下35攝氏度的內蒙古自治區(qū)霍林郭勒市……
中國工程院院士、中國農業(yè)科學院蔬菜花卉研究所研究員方智遠評價說，李天來院士利用其日光溫室節(jié)能設計理論和方法，研制出日光溫室節(jié)能設計軟件，研制出遼沈一代、二代、三代日光溫室，特別是平地單棟、雙連棟和坡地單棟系列第三代高效日光溫室，較先進的第二代日光溫室光輻射量增加8%以上，夜間溫室內增溫5攝氏度以上，節(jié)能27%以上，為我國日光溫室冬季不加溫生產果菜向北推移做出重要貢獻。
至此，冬季果蔬在廣袤的北方大地旺盛生長。
赤峰市農業(yè)推廣研究員岳玲對李天來的棚菜技術非常有感觸：“李天來幫助赤峰地區(qū)實現(xiàn)了日光溫室從無到有，現(xiàn)在已有約170萬畝的規(guī)模化種植。赤峰地區(qū)的番茄、辣椒、茄子、黃瓜等果菜實現(xiàn)了標準化生產，并遠銷到南方地區(qū)。”
始簡今巨。李天來團隊研發(fā)的日光溫室技術，目前已在全國18個省份累計推廣上千萬畝，讓這些地方的老百姓一年四季都吃上了新鮮蔬果。
據(jù)研究測算，與傳統(tǒng)連棟溫室相比，李天來研發(fā)的新型節(jié)能日光溫室還降低了55%以上的設備成本，平均每畝節(jié)煤約50噸，實現(xiàn)“綠色低碳種植”。
李天來的腳步并未停歇……
李天來在日本求學（資料照片，1985年攝）。新華社發(fā)（沈陽農業(yè)大學供圖）
自稱“農民的兒子” 帶領農民把日光溫室變成“致富棚”
李天來的“溫室夢”，歷經(jīng)30多年的科研攻關，如今已鋪就了許多北方農民的致富路。
一雙穿得開膠了的黃綠色農田鞋，一身磨得發(fā)白的藍灰色的工作服，一頂草編涼帽，脖子上搭著一塊白毛巾……在田間地頭，李天來一工作起來，活脫脫一個老農民。
翻開李天來的成長軌跡，我們看到了他幼時家鄉(xiāng)遼寧綏中的面貌：故鄉(xiāng)貧瘠，糧食除了苞谷、高粱，就是白菜、蘿卜咸菜。“困難時期，橡子面、榆樹皮、谷糠、野菜、杏樹葉子……這些我都吃過。家里僅有一口小米熬成粥，只夠最小的妹妹吃一口。”
讓老鄉(xiāng)們擺脫蘿卜咸菜就苞米面大餅的日子，是李天來奮斗的夢想。“我太知道農民的苦了。打小我就立志學本事，讓農民過上好日子。”
每每下到村里，李天來見到誰家種大田賺錢難，就苦口婆心地勸他“扣溫室”，還把手機號留給村民，囑咐他們“有啥不明白的盡管打電話問。”
熟悉李天來的人都知道，但凡是農民打來的電話，無論何時何地，無論是否相識，李天來都會耐心地接通解答。
1991年，遼寧沈陽市于洪區(qū)拉馬臺村。
李天來正在這里無償推廣日光溫室番茄越冬栽培技術，幾次跑到農民家的炕頭上做動員。他一邊跟農民們講解著溫室的原理，一邊拍著胸脯許諾：“賺錢了是你的，賠了錢算我的。”
村民們將信將疑：“大冬天種西紅柿能成嗎？”
“農民兄弟很實際，與其動嘴勸，不如讓他們看到實實在在的東西。”李天來知道大家伙家底薄、賠不起，便不再多言語，索性租了村民景志新家的一間溫室大棚，只用三分之一的面積種冬茬番茄。
一個冬天過去，景志新驚呆了：番茄藤秧碩果累累，一斤番茄能賣上三塊來錢，這點兒西紅柿比兩畝地玉米都值錢。“當時我那個后悔啊！要是早聽李老師的話，是不是就能早點兒掙錢了？”
村民們口口相傳，紛紛動了心。到了第二年，不用勸，大家主動表示要種冬茬番茄，村里14畝大棚滿目橙紅。到第三年，隔壁村、其他城鎮(zhèn)的人都坐著大客車趕來，求著拉馬臺村村民傳授冬茬番茄秘訣。如今，拉馬臺村1000多畝地，幾乎蓋滿了日光溫室，成為沈陽近郊重要的蔬菜越冬產區(qū)。
景志新驕傲地說，用日光溫室種西紅柿，一畝地的利潤頂過去幾十畝！
2018年10月15日，李天來在沈陽農業(yè)大學日光溫室大棚里查看作物生長情況。新華社記者 楊青 攝
李天來豐富了百姓的“菜籃子”，也鼓起了菜農的“錢袋子”。日光溫室番茄越冬栽培技術推廣后，1992年拉馬臺村村民每畝增收突破兩萬元，不再“靠天吃飯”的拉馬臺村，成為遠近聞名的富裕村。
李天來總說自己記憶力不好：記不住工資卡密碼，記不住換一換身上穿了許久的衣服，老伴兒給買的營養(yǎng)藥，在辦公桌上放了大半年落了一層灰，也沒想起來吃一粒。
可他卻記得自己下鄉(xiāng)推廣時，農戶溫室蔬菜出現(xiàn)的各種問題。
“自己的事兒啥也記不住，老鄉(xiāng)的事兒什么都能記得住。”
面對老伴的嗔怪，李天來嘿嘿一笑：“老鄉(xiāng)把秧苗種成了，我這心里頭才覺得踏實。”
為幫助農民增收，李天來及團隊成員在遼寧朝陽、海城、葫蘆島、沈陽、內蒙古赤峰等多地建立起日光溫室科技培訓課，常年深入北方設施蔬菜主產區(qū)，開展技術咨詢和服務，團隊成員編寫了20余種科技資料，年均免費發(fā)放1萬余冊，培養(yǎng)農技人員及農民3000多人次，輻射帶動了400多萬農戶。
農民們很實在，誰對他們好，他們就記得誰。
在李天來團隊的幫助下，不少農民走上產業(yè)化致富的道路，不少深度困難戶嘗到了脫貧致富的甜頭。李天來成了他們口中的“天來財神”，大老遠見到他就熱情高喊“天來來啦！”
對于財富名利，李天來始終看得很淡。“我的工資是國家給的，科研課題也是國家的，研究成果也只能回報國家、社會。只要看到農民們靠溫室致了富，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樣，甜得很呢！”（記者：牛紀偉、陳芳、王瑩、彭卓、張泉、陳聰）
